生 命 中 的 印 記
生 命 中 的 印 記
李 力
離開母校48年了,當年入校時我是一個16歲的小姑娘,如今,已是一個年過花甲,被人稱為奶奶的老人。正如古人所說,時光像白駒過隙,轉眼即逝。沒有人能夠把自己一生的事情包攬無遺,全部記憶下來,但在那些酸甜苦辣的百味人生中,終歸有些印記,會永久地刻在你的生命中,它時不時地像電影那樣,閃現在你的眼前,就像是昨天一樣。
我從小愛唱愛跳,學齡前就參加話劇演出,上小學二年級時,就能識譜,經常參加學校和全市小學生匯演比賽。因此,在我初中畢業的時候,就想報考當時的內蒙古藝術學校,卻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。她認為,即便搞文藝,也要上大學。還是父親出面做工作說:“現在是新社會,干什么工作都一樣,行行出狀元,蘇聯不是有功勛演員、人民演員嗎?她將來也許成為一個中國人民演員,只要是為自己的選擇而努力奮斗,都會有出息的。”母親再沒說什么。
我終于報考了內蒙古藝術學校,并如愿以償地被錄取為第一屆歌劇聲樂班的學生。接到通知后,興奮之情溢于言表,但是,天公卻不作美。1959年的秋季,呼市遭遇了幾十年來罕見的暴雨,洪水灌滿了大街小巷,連公園湖里的小船都漂到了馬路上。入學報名的時間延期了。在等待入學的日子里,我無數次幻想和猜測著自己的新學校、新生活,憧憬著美好的理想和未來。焦急等待的日子終于過去了,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,進入了當時內蒙古地區唯一一所藝術殿堂:內蒙古藝術學校。
我記得校址在尚未拆除的新城東門外。那時的東門外,十分荒涼,少有人跡。通往學校的是一條車馬碾成的黃土路,路邊不遠處有一個水泥碉堡和一個廢棄了的機場指揮塔。周圍都是亂墳崗,比校園里的地面還要高出1米左右。一進大門,左側是傳達室,正面是禮堂,一進禮堂的右邊是圖書室,與禮堂外側相連的兩邊各有一間配有把桿、大鏡子和地毯的練功房。禮堂東邊是兩排灰色平房,是共同課教室,其后是學生的琴房,集中給鋼琴專業和聲樂專業學生使用,也有部分民樂學生使用。其后是一塊空地,再其后兩排灰色平房是學生宿舍;學校的最后一排正中間是學生食堂;校園的東北角還有一個雞舍和豬圈。
當時教職員工和學生們的生活、工作、學習條件都很艱苦,住平房、上下鋪,點煤爐子,無論是宿舍還是琴房,一律自己生火取暖。
我記得,因宿舍太冷,夜晚凍得睡不著覺,我和兩鋪相連的一位器樂班同學劉化琴,把兩人的被子摞在一起,鉆進一個被筒里睡覺。練功房里雖然生著大火爐,可是灑在地上的水很快就結成了冰,戲曲班和舞蹈班的同學穿著很薄的練功服上課。
當年,糧食是國家統購統銷、定量分配的,因為藝術專業的學習,比較消耗體能,因此,伙食上的定量比其它專科學校高,我們音樂科學生每月糧食定量是31斤,舞蹈和戲曲班的學生是37斤,而普通人的定量,僅僅28斤。在粗細糧的比例上,細糧(面粉)只占20%,在當時,我們的糧食標準比起普通人來,算是很高了。
所謂艱苦,是用現在的眼光衡量,覺得滿足,是以歷史的境況比較。當時的我們非常幸福、快樂。從1959年入學,到1962年畢業,正趕上國家遭遇三年自然災害。那年頭,人人都吃不飽肚子,每人每月供應4兩油、半斤肉,學校為了給教職工、學生改善生活,養雞、養豬、養牛羊,開荒地種蔬菜,還脫坯、燒磚、蓋窯洞,解決宿舍不足,一切都自力更生。全體師生一起勞動,我們學會了摔大泥、脫土坯、燒磚。磚出窯時,大家排著隊伍,兩三塊一摞地拋接著,傳遞著。在勞動中搶著干,比著干,那快樂,那自豪,是現在孩子們難以體會到的。
當時,因物資匱乏,很多東西都是賃票供應的。學校想辦法從牧區給我們搞來羊毛,學生們課余時間捻毛線,織毛衣、毛襪,絮被褥,學校關心師生們的溫飽,真是無微不至。在艱苦的環境下,在共同的生活和勞動中,同學之間、師生之間,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我記得每天早餐,我們每人兩個玉米面窩頭,一桌10個人,一盆粥。女同學基本夠吃了,可男同學就吃不飽。我的飯量比較小,吃一個窩頭也就夠了,省下的一個給誰呢?幾個男同學分著,一人一口,誰也吃不飽,我就想了個辦法,每天給一個人,吃飽一個人。一次下鄉去武川幫農民拔麥子,每天喝莜面糊糊,里面加一些糖菜葉和少量土豆,我和同學們舍不得吃,硬是把土豆省下來給莫嘉瑯等女老師吃。
學校帶領我們到工廠,到農村,到牧區,參加各種勞動,深入社會實踐,體驗生活,慰問演出,收集民歌。同時我們還得到了額外的回報,得到些供應外的,可以不花糧票、肉票限量的副食,最好的東西是牛、羊和豬下水,以及奶食品,再者就是土豆、胡蘿卜和窩瓜,肚子要比其它學校的學生福氣多了。我們和農牧民同吃、同住、同勞動,如同烏蘭牧騎一樣地為他們演出,彼此間建立起了親人般的關系。看到我們勞累了,他們會心疼我們,看到我們生病了,他們會照顧我們,有了好吃的,會毫不吝嗇地拿給我們。告別時老阿媽會拉著我們的手,流下惜別的眼淚,房東大嫂會依依難舍地送我們到村頭。這許許多多的感人經歷,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人間真情。
說來奇怪,這么多的活動,竟然沒有影響了我們的學業,所有的學科都如期完成,教學質量也令人滿意。我校曾接待國際友人的參觀,安排了聲樂、器樂、舞蹈、戲曲、民間歌劇等專業課程供參觀,我唱歌給外賓聽,受到他們的歡迎。除了為工人、農民、部隊、學校演出之外,我們還經常參加街頭宣傳演出、文藝游行,還曾經為班禪活佛演出過。我們的學習和生活在高速度的安排下運轉著,時間被科學地使用,沒有絲毫浪費,正好印證了科學家愛因斯坦的“相對論”——“時間與速度成反比”,從而感覺3年的時間很長很長。
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。一群剛剛畢業的熱血青年教師,抱著支援邊疆、獻身少數民族文藝事業的決心來到內蒙古,與當地的蒙古族教師融為一體,為培養少數民族地區的文藝工作者,嘔心瀝血。沒有金錢的誘惑,沒有利益的驅動,是那樣的心甘情愿。我想,那就是為了一個“愛”字,他們熱愛祖國,熱愛人生,熱愛邊疆少數民族群眾,熱愛蒙古族的文化藝術。
在這些教師中,有我的主課老師鐘國榮、視唱練耳課老師呂宏久、音樂欣賞課老師辛滬光、鋼琴副科老師莫嘉瑯……他們除了教學,還對蒙古民族音樂進行挖掘、研究,創作了不少蒙古族器樂曲和歌曲。辛滬光老師為蒙古民歌《諾恩吉雅》配了二聲部;呂宏久老師也寫了不少作品,收集整理了很多民歌,研究發表了不少文章,而且為了與蒙古族同學交流,下功夫學會了蒙語; 被錯劃為右派的鐘國榮老師,同樣是在教學中盡心盡力,誨人不倦,那種樂觀、積極向上的精神,至今令我難忘;莫嘉瑯老師對學鋼琴的學生,無論是主課學生還是副課學生,一視同仁,細心教導,嚴格要求。我記得因為自己沒下功夫練琴,被莫老師訓得涕淚雙流,在她的認真教導下,我的鋼琴終于過關并取得了較好的成績。
我的蒙古族老師對我的影響,真可謂留下終身烙印。培養了我對蒙古民族的深厚感情,以及對蒙古族悠久的歷史、文化、藝術的摯愛,讓我的心深深扎根在草原上,把自己當作了這里的一分子。
在這座藝術殿堂里,在這個民族藝術的搖籃里,我的天分、潛質被發掘,我的情商、心智被啟迪。不但在我的藝術人生,并且在我的人生藝術中都受益匪淺。因此,在以后的學員生涯、文藝作者、文化干部和行政領導的各種角色上,都能得心應手,這與母校的培養教育是分不開的。毫不夸張地說,母校造就了我。
現在,年過花甲的我已經退休了,使我沒有想到的是,我所學的專業,還能繼續服務于社會,作為公益性的義務教學活動,把草原歌曲、蒙語歌曲傳唱開來,為打造內蒙古民族文化大區,盡一點力量。我也深深地感受到被人需要、尊重、愛戴的幸福,它使我實現了生命的意義和價值。
母校啊!你是我人生航程上的座標,是我無悔的選擇。學校生活的點點滴滴回憶,都刻在了我的生命中。


